《莉茲與青鳥》:關於愛與回應
「這是一位名叫莉茲、始終獨自一人的少女的故事。莉茲身邊某天出現了一位陌生的少女,兩人變得非常要好,就這樣開始一起生活,但是最後兩人還是分開了。莉茲身邊的這名少女其實是青鳥變成的,最後從莉茲的身邊飛走了。」電影開頭不久,傘木希美如此向鎧塚霙說著管樂社在全國大賽上自選曲的藍本,一則名為《莉茲與青鳥》的故事。
而這則故事也是屬於霙與希美的故事。內向且不善於表達的霙,國中時期也總是獨自一人坐在座位上,某天希美主動向她搭話,邀請她加入管樂社,讓她因此接觸了音樂。對霙來說,是希美將自己拉進世界,希美就是這個世界的全部。
電影使用兩種不同畫風呈現故事書的世界,以及霙與希美的世界,並讓兩個世界交錯推進,莉茲與青鳥的故事不斷地呼應著當前兩人的煩惱與嘆息,莉茲與青鳥的故事成為背景,支撐著整體故事的發展,並牽引著電影第一個論題:愛的形式——為何莉茲會放手讓青鳥離去?
面對曾經不告而別退出社團的希美,霙害怕她再次從自己身邊離開,這份情感讓霙不能理解為何描述兩人分離的第三樂章要命名為「出於愛的決斷」,不能理解故事的最後為何莉茲會讓青鳥離開身邊,也不能理解此時莉茲所懷抱的心情;對她而言,喜愛青鳥的莉茲就應該把青鳥緊緊抓牢。希美就是她的青鳥。因此她在「出於愛的決斷」中選擇配合希美,壓抑自己的表現,為了不讓希美從自己身邊離去。
另一方面,希美何嘗不是如此呢?或許是隱約地意識到自己與霙的才能差距,她與霙的互動變得若即若離,但當霙拿著老師給她的音樂大學介紹手冊,卻又說著要和霙一起報考音樂大學。希美認為自己是不想輸給霙而逞強,可這般逞強不也說明了希美不想被霙拋下的心情嗎?即便希美喜歡莉茲與青鳥的故事,還是希望故事能有個好結局,而不是悲傷的分離。
為著這股不知該如何面對彼此、手足無措的憂慮,兩人在第三樂章的演奏一直無法契合,直到音樂教師新山的一席話:「這樣啊…那麼,如果鎧塚同學是青鳥的話呢?某天莉茲突然與青鳥告別,明明之前一天,兩個人還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思索片刻後霙理解了,並不是青鳥離開莉茲,而是莉茲希望青鳥離去,因為她知道青鳥須要在空中展翅,知道自己不該剝奪青鳥的翅膀。這是莉茲「出於愛的決斷」,正是因為過於喜歡對方,面對莉茲的道別,離開她是青鳥回應莉茲的愛的唯一方式。新山老師的提問也讓霙的視角起了變化。她一直將莉茲與青鳥的故事投射在自己與希美的關係上,她就像是莉茲,希美則是青鳥,但此刻自己卻更像是青鳥,希美的離開則是「出於愛的決斷」,也是希美的愛的形式。
電影裡,霙大半時間處在莉茲的角色位置上,比如開頭希美向霙說起莉茲故事的過程中,畫面便穿插國中時期霙被希美搭話的回憶,還有多次敘事定焦在霙對於莉茲的糾結,就像是電影刻意設置給觀眾的視角。於是隨著霙的醒悟,電影設置給的視角也一併轉換了,觀眾認識到故事的另一個側面,一個屬於希美的側面:希美是莉茲,她亦捨不得放手讓霙展翅離去,無意間成為束縛霙的鳥籠。
電影的尾聲,兩人相互傾訴了內心對彼此的想法,她們學會給予彼此距離,雖然青鳥終將離開莉茲,但她們已經學會正視將來的分離。電影在此畫下句點,然而作為觀眾,我認為比起表面上劇情的平鋪直敘,實際上它說了更多東西。
如果一路順著劇情剖析下來,要對霙與希美在莉茲與青鳥的投射上所經歷的角色轉換給出一種詮釋,或許我們很容易理所當然地認為一開始的角色對應關係是兩人的誤會,實際上霙並不是莉茲,同樣地希美也不是青鳥。可是這種關係的對立性卻應該被解構。我們不難注意到故事中從來沒有明確地否定它預先設定給觀眾的角色關係,即便在兩人不約而同地注意到角色的倒轉時,她們也沒有明確地否定原本投射的角色關係,而僅僅是說了「現在」,即當下的時刻,認識到了不同角色關係的投射方式。
我想,之所以沒有否定原本設定的視角,是因為轉換前後的兩種視角無疑地同時成立了,換句話說,霙與希美兩人既同為莉茲,也皆是青鳥。當霙和希美在生物教室相互說出內心的想法後,電影用了長達三十秒的安靜畫面,僅僅呈現淡藍背景與兩隻一起飛翔的鳥兒,像是要對觀眾訴說:此時此刻的兩人,皆是離開鳥籠自由翱翔的鳥兒。飛鳥作為電影裡重要的象徵符號,回顧此前電影對於這一意象的處理,除去在莉茲與青鳥的故事世界外,總是於霙與希美不在同一個場合的段落裡出現,先後從窗外穿過了兩人各自處身的場景,並且在這些場景裡面,飛鳥都是以單獨一隻來呈現。如此鮮明的對比,其意涵不言而喻。
既然兩人同為離開籠子的飛鳥,那麼在此之前彼此便作為莉茲,相互束縛著對方。於是,霙與希美同時是莉茲,也同時是青鳥,兩人的關係超越了二元對立的框架,既是二兩個視角,卻也是同一個視角——愛的視角。不論故事裡的莉茲與青鳥,又或者管樂社的霙或希美,她們在差異中都維持著一個共通點:喜愛對方。如同導演山田尚子在訪談中所言,霙與希美相互喜愛著對方以致無法對彼此坐視不理,但兩人對彼此懷有的喜愛的形態(「好き」の形)卻一直無法咬合,她們就像是一對大小不同的齒輪「同士」(即同類、同伴的意思),並非根本上如此相異,只是一時之間無法咬合。在此意義上,劇中的角色架構真正被解構,並且凝聚起來,重構為唯一的角色位置:愛人者。
然而光是愛人者的位置並不足以推動霙與希美的關係。她們一開始便站在這個位置上,用各自的方式珍惜著對方,霙選擇任何事情都跟隨希美的意願,希美則不服氣地逞強想追趕上霙,但她們依然沒能學會正視彼此的情感。兩人關係轉變的關鍵在於傾訴,這也是電影在「愛的形式」的論題背後潛藏著,另一個更為重要的論題,借用動畫評論頻道Under The Scope評論本片的一段話:「電影表達的是與他人之間那難解的溝通與連結、對話失敗時產生的鴻溝,以及試圖填平鴻溝時所帶來的挑戰與痛苦。」這是個不太容易被發掘的主題,但電影卻早已給出了線索。
「傘木同學,妳有在聽雙簧管的聲音嗎?妳的聲音雖然不錯,但稍微帶有過多的情感了。這個部份最重要的是傾聽彼此的聲音,就像妳輕輕地向鎧塚同學說話那樣,做得到嗎?鎧塚同學,這裡最重要的是雙簧管和長笛的互動,妳也不能不回應長笛的呼喚。音樂裡有樂譜無法寫盡的空間,請把握住在樂譜的空隙間流動的心思,更多地放聲,能做到嗎?」在出賽成員選拔結束後的初次演練上,社團顧問滝昇對兩人演奏第三樂章提出建議,巧妙地闡釋了當前霙與美希所面臨的困境與她們所需要的改變,希美的我行我素就像是自顧自地說著話,而不太表達自身想法的霙則是個過份的傾聽者,她們之間構築起失敗的對話,直到她們相互傾訴的那一刻。
相互傾訴,這何嘗不是莉茲與青鳥在分離時刻所經歷的過程呢?故事裡希望青鳥展翅的莉茲,如果沒有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那麼青鳥或許一輩子都會束縛在鳥籠之中;同樣地,青鳥若不願意追問莉茲的想法,即便她離開了莉茲,依然不會曉得莉茲的要求是她愛的形式。這段莉茲與青鳥的結局被安排在視角轉換的時刻出現,巧妙地呈現霙與美希所缺乏的東西,呼應著隨後兩人在生物教室的對話場景。該場景中,話語量的比例反轉了,霙成為主要的說話者,希美則較多地作為傾聽的一方,藉此兩人之間構築起不同以往的說-聽關係,跨越對話失敗產生的鴻溝,完成了此前社團顧問給予兩人的課題。
有別於山田尚子前一部執導的動畫電影《聲之形》對於溝通的討論,山田及其團隊這次不從表達的形式切入,而從回應來處理溝通的論題。在霙與希美的對話場景中發揮效力者並非單純的語言,實際上是話語量的變化,即說-聽關係的演變。滝昇給予希美的建議是傾聽,希美的傾聽帶領她輕聲地向霙說話,輕聲則意味著給予空間等待對方的回應,讓霙能夠如滝昇的建議般給予回應,回應則要求霙更多地放聲,這放聲又再次要求希美在傾聽後的回應。如此,說與聽的消長在兩人身上不斷循環,傾聽後帶來回應,而回應又連接著另一次的傾聽與新的回應,這份回應的原動力則是對彼此的愛,成為愛人者的責任。溝通的論題在此扣回到愛之形式的論題,構成電影完整的論述:愛無法自行圓滿。它始終是關乎他人之事,始終與溝通這件事情糾纏在一起,是獨自一人無法完成的東西,只有在與他人相互傾聽與回應的關係中,它才首次被我們觸及,就像電影中霙與希美由衝突過渡到調和,我們在日常生活裡亦是如此經歷它。
最後,那超乎語言之外的回應空間似乎也被構築於觀眾與電影之間,這亦是我何以喜愛這部電影的原因。導演並不嘗試填充大量的訊息,或讓聲光效果充斥於電影之中,那樣只能呈現單方面的敘事;相反地,電影透過柔軟緩和的步調鑿出許多空間,給予觀影者將自身填入其中的機會。於畫面而言,這些空間展現在大量人物表情與動作的細微變化,像是視線的游移或閃避,又或者在聽見希美言不由衷時霙稍稍緊縮的雙腳,以致劇本上對於畫面的描述遠遠多過台詞。於聲音而言,配樂融合了大量採集自實際取景校園的環境音,讓觀影者在視覺之外獲得置身其中的空間感,一如導演在閱讀劇本後對電影的期許與想像,我們就像在校園中屏息窺探著她們的生活,校園這一場景成為了給予觀眾的最終空間。《莉茲與青鳥》的諸多巧思與細心安排,不論在視覺或聽覺方面,都須要觀影者自行投入其中,去發掘那未在言語中被提及的事物,由此觀影體驗才獲得豐富的補充。它無法僅僅藉由角色的話語或明白的敘事而圓滿,它須要觀影者自身主動的投入來作為回應,透過將自身填入電影留下的空間,觀影者與它構成了特別的回應關係。藉著這些微小變化的累積,《莉茲與青鳥》體現著自身的論題:愛無法自行圓滿;而對一部電影來說亦如是,自身的觀看與投身則是我們回應它的方式。這是一篇影評再怎麼述說也無法帶給讀者的東西。
(本文作者為張簡郁宸,投稿時就讀於中山大學)